分心小姐看韓劇《Live：轄區現場》：龐大組織裡的工具人或替罪羊？

10 min readJun 4, 2018

▌推薦指數：★★★★★

▌50字短評：基層警員的故事，沒有搜查總部的破案英雄，沒有帥氣槍戰駁火，只有現實人生的日常與無奈，讓人難過得要死又忍不住繼續看下去。

▌簡介：《Live：轄區現場》是某種典型的成長故事，實習巡警發派到派出所，成為獨當一面警察的過程。但整齣戲的企圖心更強烈，還要指出整個轄區發生的故事即是社會的縮影：酒駕、國會議員酒駕、家暴、性侵、人口販運……。而這些基層警員不僅要面對日復一日的案件，更要面對龐大組織動輒以榮譽之名，找尋無法反擊的替罪羊，成為社會輿論的獻祭品。

▌心得：

（以下有雷，請小心服用。）

在進入正題之前，想先談一下以警察為題的故事。台劇在2008年推出了王小棣導演的《波麗士大人》。不走英雄式的華麗辦案，而是紮實的警校訓練劇情與台灣社會寫實。其他如台劇《鑑識英雄》，雖然據說是「台灣第一部全領域科學戲劇」（來源：維基百科），但老實說部份演員口條生澀，很尷尬地看完第一集我就關上了。其他以警察為題的故事，一部份是放在結合警察主角人生歷程的辦案故事，如東野圭吾的加賀恭一郎系列、堂場瞬一的鳴澤了與高城賢吾系列；也有一部分專攻警察組織的官僚，如今野敏的《隱蔽搜查》。

在這些故事中，警察非得辦案不可。警察一定會遇上光怪陸離的案件，不管是無名的屍體、在遠處恐嚇的嫌犯，警察一定得成立搜查總部、踏破皮鞋（日劇很愛這樣演），不放棄任何一個線索直到破案的那一日，以凱旋英雄之姿、或是挽回不了的深刻遺憾（又是日劇套路）做結。然而，還有更多基層警員，不見得每天都會遇到重大刑案，而他們或她們都在忙什麼呢？

為何當警察？

鄭有美飾演的韓靜梧，以及李光洙飾演的炎尚秀，可能從來都沒有當警察的念頭，更遑論警校教官吳洋村（裴晟佑飾）所不斷強調「警察的使命感」。只是，他們在求職路上磕磕碰碰，靜梧面試屢屢失敗，面試官明顯的性別偏見，呈現了整個社會服膺「當過兵的男人才會比較服從」的歪理。最近正好讀了暢銷書《82年生的金智英》，針對韓國女性在求職時的困境提出了這樣的說法：

教授們的口徑一致，都是以企業希望招募男同學為由，解釋著因為將來男同學會成為一家之主，這些機會也算是他們當完兵的補償等，提出一些聽在學姊耳裡極為荒謬的說詞，其中系主任的回答尤其最令她絕望無助：「女孩子太聰明，公司也會覺得有壓力，像現在也是，妳看，妳知道自己給人家多大壓力嗎？」（p103）

「男性擔任一家之主而肩負重任」的說法在靜梧擔任實習巡警時再一次出現。與她搭檔的男性前輩深怕因靜梧的某項行為而共同受到嚴懲，他不經意地對靜梧說出：「妳只是失去一份工作，我是一家之主，我還要養家呢。」靜梧當下雖然沉默，但表情卻不以為然，當然觀眾（就是我）也是。

另一方面，尚秀則是努力要從礦泉水公司實習的職位轉正職，不僅瘋狂加班，也努力向家人籌錢以求入股公司— — 這根本是《未生》吧，韓國年輕人的困境就是靜梧面試的匆忙身影、偽裝的應答（公司與上司永遠是對的），以及尚秀忙碌工作到冒鼻血還笑著跟同事說「我真的很認真過日子吧」，一切只為了從非主流的實習、兼差或打工，獲得轉正的卑微機會。

靜梧受夠了失敗面試的循環，尚秀全家的存款因公司捲款潛逃而蒸發，他們同時選擇了考公職。在考試院苦讀三年之後，終於考上警察，獲得受訓的資格。歷經艱苦的八個月受訓，同時分發到弘日派出所當實習巡警。順帶一提，實習巡警這一年的薪資只有140–150萬韓圓，大約台幣三、四萬左右，要在高物價的韓國都會生活也是相當緊縮。實習巡警要經過考核才可能成為正式警察，這一年，他們莫不火力全開以求保住這得來不易的位置。

靜梧的堅毅、尚秀的執拗，還有同期惠理的機靈，身為菜鳥，他們的犯錯、惶恐、偶有的意氣風發，三人的演出令人激賞。跟著他們的視角，我們也才看到了，儘管已是派出所所長的位階如寒率，仍得以最有效的方式解決問題：低聲下氣、逆來順受。這個派出所的每個警員，也許都還懷著想救人的使命感，也許都還想勉力維持同袍的義氣，但最重要的，難道不是為了自己的家人，保住一個賺錢維生的位置？

警察作為國家機器

《Live：轄區現場》以抗爭現場開頭，極具震撼，也有深刻意義。這些尚在受訓的警校生先是重裝被派去抗爭現場，並極力貫徹指揮官的指令「不還手，拿穩盾牌」（關於不還手這件事，我持保留態度），於是他們被打被踹滿身傷。隔天他們被派去另一個現場，卸下重裝，以為可以輕鬆了些。結果是被派到女子大學內，奉命拖走佔領校長室的抗議女大生。鏡頭在哭喊的女大生與主角間遊走，這些稚嫩的訓練生們面露不忍、猶豫：「我們的訓練是來做這個的嗎？」只是為了結業考核，他們不得不狠下心完成指令，一個一個上前拖走手勾著手向後仰的抗議學生。

看到這個太過熟悉的場景，我已忍不住淚流滿面。那些彼此勾著手的動作、呼喊著口號、上半身後仰的演練、警察出現時該如何應對，都是多年來再熟悉不過的畫面。我們都知道下一步是什麼，緊勾的雙手終究被警察強行架開、偶爾在攝影鏡頭照不到的地方還是會遭到暴力對待、接著是被帶上警備車，運氣不好的就是被帶到偏僻的山上丟包。

在那一刻，靜梧與尚秀這群年輕的訓練生，已經成為了國家機器的一員。一方面，我佩服整齣戲能如此冷靜呈現主角在人性與權力間的掙扎與不安；一方面卻是無限悲觀，我知道不管如何，他們終將被權力收編，因為服從才是唯一，因為身為警察，把自己視為國家機器的一員，才能屏除雜訊、接收指令、清除障礙。

而大概是我一邊看著他們搬走學生太難過了，拚命想找出什麼可以分心的地方，忍不住想對那些被架起的學生喊：「欸身體要全部放軟啊，大家都這樣教的，四肢放愈鬆軟，警察愈難搬啊！」

社會群像

劇中不只一次提到派出所被視為警察組織中的低階位置，想要升官的精英大抵都會選擇警察廳，大概就如日本警察拚了命要進搜查一課。然而坐鎮弘日派出所的所長寒率並不這麼想，即使曾待過重案組，但懷有使命感的他，認為派出所才是最重要的前線戰場。

可以說，派出所的員警看見的是最真實的社會。日復一日的醉漢鬧事（韓國人到底多會喝？）、激烈口角衍生肢體衝突、層出不窮的酒駕、酒駕的國會議員拒絕酒測並施壓、最終總是不追究的家暴案、與警界勾結的人口販賣、令人氣憤的連續性侵案、可怕的命案……，每一次指揮中心接獲報案通知並透過無線電公告之後，在附近巡邏的員警一接下任務，就像是把自己的性命拋向未知。他們與她們，永遠不會知道打開案件現場的門之後，迎接自己的是加害人還是被害人，是躺在地上無法動彈的流血身軀，還是飛撲而來的嫌犯與兇器。本劇以警察的視角出發，卻並未因此放過「自己人」，警界的貪汙、為了追求破案效率而造成的冤案，在在出現。

除此，他們更要面對是否依法值勤的問題，是否對嫌犯施暴瀆職、是否執法過當、用槍前是否已依法警告——然而人命關天之際，要如何完成守則ABC？這也構成本劇最後一段高潮故事，對於這些時不時就受到監察威脅的前線員警，什麼時機才是開槍的時機？還是不要開槍以求自保？

官僚組織

階級嚴明的韓國社會，再加上階級嚴明的警察組織，身為警察的一員，不僅早已與前後輩的關係牢牢綁縛，大難來時，整個組織若非冷眼看你受苦、便是輕易以榮譽之名把你推出去送死。即使員警身為國家機器，這些資深老鳥再清楚不過，也不斷對菜鳥耳提面命：「國家不會保護你。」於是，靜梧、尚秀與惠理三個實習巡警首日就受到崔民浩警長（申東旭飾）的「炫耀」教育：時尚背心、修身直筒褲、皮帶、伸縮迅速的三節棍……這並非一般公發配給的待遇，想要更精良的裝備？那就自己買。然而這只是單純炫耀嗎？同樣的觀念延伸到射擊訓練，老鳥依舊耳提面命：「國家不會保護你。」寧願自費進行常規的射擊訓練，也不要到需要用槍時誤射致命部位——屆時上監察單位又是輪番折磨。

只是努力出人頭地，努力像尚秀一般進入主流的公職窄門，接著獲得愈高的官階，就真的能保一世平安嗎？感謝如此寫實的韓劇又呼了我們一巴掌。因為與此同時，官階更高的另一重要配角安薔薇警監（裴宗玉飾，為吳洋村的妻子，自弘日派出所調職至女青股專辦性交易與性侵案件），埋伏多時之後終於破獲連續性侵案，卻在面對沸騰的公眾輿論之際，遭到上級斷尾求生，成為平息眾怒的祭品。她雖位居中高階主管，卻沒權沒勢，沒有結黨、更沒有靠山，對於意圖掩蓋失誤、以保仕途順遂的長官而言，即是一枚可用（也很好用）的棄子。